非鱼

【凉凉】(三)

青丘五荒,南荒为狐帝白止三子白颀所守,同青丘其他地方,像极了烟火人间。


平日里热闹嬉笑的洞府,这日突忽有些让人胆颤了。那气息凝成了寒冰,仙童仙婢们不敢在身旁侯着,却又不舍错过今日这场面,都在洞外神伸长着耳朵听着。


刚开始还能听到几句讲话声,后来就只剩静谧了。几个胆大的趁机端着茶进去,却也是无功而返。


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,自父神身归混沌后,便成了个隐世上神。各族斗争,天地几番易主,他也不过是在桃林内钓钓鱼,酿酿酒,全不管那白云苍狗的俗世。便是五万年前若芜山那一战,也是低调得紧。


白颀与他素无来往,却也能料到他这番前来,定不是平白无故,怕是有些前尘往事,终究是瞒不住的。


过了许久,这一片宁静,终于是被打破了。


“上神,是对这去魂草有兴趣?那确是我夫人家中之物,可也不是什么珍稀的药物,便是那功效,也是比不上上神亲手调制的忘情药。”


白颀说话时,眼神是一片茫然,看不清情绪,只嘴角微微有些弯起。


折颜觉着有些奇怪,白颀也感觉到了,笑着解释道,“三千年前夫人卧病在床时到了历劫时分,我替她历了那劫,却灼伤了眼。视物无碍,只是看不清人脸,记不得人的长相,也无法用眼睛表达喜怒哀乐罢了。”他伸手在身上寻了寻,却什么也没寻到。


“你们夫妇,倒是恩爱。”折颜了然,心底的一些疑惑,也悄然解开,只道,“昨日见着真真……”说着顿了一下,又道,“令弟白真,机缘巧合之下替他把了个脉,发现他竟是少了一缕心魂,遂而记起这苍山白狐家的奇药。”


“上神倒是有心了……只不过应该是误会了,我那弟弟顽皮得很,少了那么一缕心魂不碍事的,怕是与谁打架时打出来的吧。”白颀说时虽假装镇定,却是心虚得很,这么一个理由连他自己也不大骗得过,所以说出口时觉着喉咙涩得很,连连咳嗽了几声。


“你见过我?”折颜这话虽是问话,却有了几分笃定的语气。


“在父母的狐狸洞里,倒是有幸见过几面。”


“不……我是说在凡间的时候,那时我伤重,迷迷糊糊的,可你应该不会记差吧。”


话既说开了,白颀也不愿再瞒着,都说狐狸会说谎,他为了白真,这两万年把他说谎的功力都给耗尽了。


“在凡间时,我的确认不得上神。”


“那之后呢?便是不认得,这两万年来天地间传闻没少听吧?九尾狐族聪慧得很,怎么会想不明白?”折颜虽有些着急,却不大敢表现,毕竟他对白颀并不了解,但需知青丘这几只小狐狸,除了他们父亲白止是根木头,其他的都机敏得很。


手上的茶由热到凉,白颀遂将它饮下,轻笑了两声,因双眼茫然,倒是看不出他为何而笑,而后才听得他缓缓道“明白又如何?不明白又如何?需知这传闻不可信得很,我当初还听说上神一碗忘情药,凡尘情缘断得干干净净,岂知今日……”


他顿了顿,给折颜添了热茶,见他神情已不像刚进门时的掩饰的自然。他突然忆起以前关于折颜的言论,说的都是他是怎样一个洒脱的上神,今日却着实有些开眼了。但无论如何,有些事当断则断,他毕竟是一个兄长。


“上神不必如此,我家真真已经把前尘往事化作一盏悲凉饮尽,随他那缕心魂消散于四海八荒。”


听完许久,折颜才有了些许神识,忽然扯起一抹苦笑,声音着实有些荒凉“他怕是恨得紧了,才能断得那么干净。”


“上神错了,真真下定决心要忘却之时,已经与我说得明白,这千错万错皆是他一人之错,孽缘亦是因他而起。与上神无干,与那凡人也无干。我家真真自小要强,喜欢什么就要勉力去得到,例如他当初刻苦修炼,在两万多岁时飞升上仙那事。他那时单纯,又念着上神有恩于他,便想着尽力去报恩,是他自己牵扯进上神的情劫中,怨不得谁。他那时并不恨你,只怕你恨着他罢了。”


听了白颀这番话,折颜心中愈发慌凉,脑子里响荡起了白真的声音,“我会忘了你,你也忘了我,不要再记恨着我……”这声音虚弱得很,两万年来每忆起这话,都觉得如荆棘缠身,刺痛却不敢拿下,毕竟他已没有其他可做念想的了。


“有些事,并非他所想那般……”


“可那都过去了……那时我不知真真的恩人是上神,待知道了,又怕让他想起过往那些事,现时倒可以说开了。上神也知道,毓昆山那个地方,不只凡人灰飞烟灭,便是神仙闯不过也会羽化。当初真真满身疮痍,比你更甚,是道德天尊尽力才勉强救了回来。不管当初你对他是什么恩,他也算报尽了。若上神觉着有愧欲弥补,大可不必了,放过他,就是最好的弥补。”


白颀这话说得绝情,也大不敬,可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。


折颜缓缓站起身来,见白颀给他行了个大礼,也没说什么,只道,“现今我也不记得当初对他有什么恩了……但过往种种皆是误会,他既不恨着我,那我终究是要与他纠缠下去的。这些年你护他护得紧,过后这些岁月,就不劳你了。这些话,不是以一个上神的身份来告诉你的……”说罢,他轻一拂袖,已失去了踪影,只余天边淡淡红光,渐渐散去。


洞中没了客人,白颀也不再端着脸色,怒吼了句,“我的玄杼绫呢?”


这玄杼绫,是白颀夫人用家中万年玄冰蚕丝所制,戴上对白颀的眼睛颇有好处。且有一妙用,便是可掩盖住眼神,只凭心中想着什么,眼睛便能露出何种情绪。


秋鹄应声而进,却不大敢靠近,只懦懦道,“前几日……四殿下觉着好玩,借去了。”


“什么?”白颀只觉心里慌得紧,扶着脑袋吼道,“这东西也能给他玩耍么?快,去把那混账给我带回来。”


“啊?”秋鹄愣在原地,不敢动弹。


只见一素色身影轻轻从后面走了进来,“行了,你下去吧。”


秋鹄听了这话,急忙出了洞府,连跪安都给忘了。


这身影的主人,便是这白颀的夫人。她笑着扶着白颀坐下,道,“你让他去寻真真那小狐狸,是忘了他上次被耍成什么模样了么?他不就拿了那一块布么?有什么值得你气成这样的?”


“你跟阿娘一个样,都把他给惯坏了。”


“我嫁过来时真真还是个白净漂亮的孩子,我自是宠着的。那时他可已经这般顽皮了,我听说是有人小时候给二哥打怕了,所以照顾弟弟时总想到自己小时候,才把人给惯坏了。”


白颀被回得无话可说,只能“哼”两下出气。待他平息了好一会,那夫人才接着道,“怎么突然就气成这个样子了?可是因为折颜上神?那样容易接近的上神,也能把你气成这样?”


有些事,白颀自是不愿过多人知道,便是觉着有些对不起他的夫人,却也无可奈何,默了好久,才道,“叫汀渺那丫头长进点,早日修成个上仙,赶紧和真真完婚。”


这汀渺是白三夫人的妹妹,天真活泼的一只白狐狸,只可惜不长进了些,四万岁也不过是个小狐仙。


“你少乱点鸳鸯谱,真真什么时候说他心属汀渺了?你这个当兄长的,连自己弟弟的想法都不知道?”


“你这个当姐姐的,连你妹妹的想法都不知道?我看那丫头就是个好的,也配得上真真,虽说模样略逊色真真,可你就说这四海八荒,要去哪寻一个与真真模样不差上下的?”他说着,心中突兀浮现折颜的面容,更是混乱不安。


“你也别急,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得好。真真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,平日里懂事,也会顺着人,可要是真想反抗,便是把他吊起来打也无济于事,你忘了当初了么?”


白颀无奈地叹了口气,心道真是欠了那只小狐狸的债啊,起身扶着夫人回房休息了。



凡间的景象,与青丘那风情倒是相差不多,不过是新鲜玩意多了点。


今日着最惹人瞩目的,便是路上走着的两位公子,出尘脱俗的,就连那卖菜的老人家,也晓得这不是一般人。


白真看着身旁正笑得很是得意的歧泱,恨不得抽出虚清将他一顿揍。


这两日他在太清仙境修养得好好的,谁知今日汀渺那丫头便跑了上来。他正想着养伤这个借口是极好的,偏偏撞上歧泱这个好事的,非要借机下凡玩耍,还说是要给他凑姻缘。


“你也别瞪我?我是想着你躺了这几日也有些闷罢了。话说你那病很久没这么严重过了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

“无妨。”白真只凉凉回了一句,不再多说。


忽觉一只手悠悠靠近了白真的脸,被他给猛然抓住,使力掰了掰,那歧泱疼得直喘气,急道,“快放开。”


“好好的,你又招惹我。”白真甩开他的手,拍了两下拂尘。


“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戴着那玩意。能不能借我玩玩?”


歧泱笑得讨好,白真却只自顾自地走起来,“我那三哥小气得很,昨日里突兀觉着他有些怒气,连忙托了一只老实的仙鸟给他送回去了。”他诋毁起自己哥哥来,倒着实是不客气。


行至一半时,前方汀渺像是与人起了口角,歧泱正欲与白真上前,却见他手捂心口,脸色微微有些苍白,不觉心急如焚,急忙上前去扶,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

“你先去看着那丫头,我缓一会……”白真这声音虚弱得很,歧泱却也不敢推脱,只好颇有些不舍地放开扶住白真的手,往汀渺哪那里走去。


歧泱走得远了,背影都模模糊糊的。再看白真,哪里有病人的模样,笑着揉揉鼻子,看着眼前的那对璧人,虽心里有些抱歉,却还是觉着自己是做了好事,也就袖子一挥,去往他处了。


茶楼里正唱着戏,沉吟婉转,白真觉着有趣便寻了个好位置坐落下来。那戏的内容,与他之前读过的话本有些相似,更觉好玩,听得也入迷了些。


“我能坐在这么?”


听了这问话,白真才逐渐抽离出那戏里,回头见着那红色衣角,顺着往上看,才惊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,正是十里桃林那位上神,折颜。


“你……怎么在这?”


“许你在这,就不许我在这了。”折颜说着便坐下了,也只当做白真是应允了。


“上神想在哪便在哪,我可管不住。”


折颜觉着他那说话时那别扭的小模样甚是好玩,又觉着那里不舒服,便咳嗽了一声,认真道,“这声‘上神’叫得太不合心意了,你唤我一声折颜便好。”


白真想起当初白浅的形容,心道还真是没骗人。这占便宜的事,他也不怕做,可开口时却有些艰难,思虑了好久,才把一句“折颜”,颇有些沙哑地喊出了口,之后连忙灌了几口茶水。


两万多年没听到这人唤他,折颜此时心中也有些难以平复。待那人不再灌茶,才笑着一本正经道,“既然如此,总要一来二往才算公平,我偏唤你一句‘真真’吧。”


话音刚落,对面的人却吓得不轻,含着一口茶也不知是该喝该咽,挣扎之下却被呛着了,连忙低着头咳嗽起来。


折颜担心地坐到他旁边,给他顺着背,“这么大个人了,喝水也不小心。”


白真正回头准备要指责一下这个罪魁祸首时,却见着另外两张熟悉的脸,正颇有些受惊地看着他们。


愣了许久,白真也不再咳嗽了,折颜才对着那两人轻道,“一同坐吧。”声音或多或少的,有些震慑人的意味。


待经年后,歧泱记起今日场面,还是心悸得很。谁要说那折颜上神是个待小辈极为和善的上神,他还得干笑几下,才能附和一句,“是啊,是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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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回更得快吧??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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